在1924年至1949年的上海,诺曼底公寓宛如一艘大船,装载着外侨与华人在租界的沉浮悲欢,也映照着一个时代的动荡与交融。
武康大楼(竣工时原名“诺曼底公寓”)
在网络信息传播迅捷、文旅业日益发达的当下,上海居民和到过上海的外地游客对魔都网红打卡地之一武康大楼的前世今生,可能都不会陌生。
这幢1924年竣工的大楼原名“诺曼底公寓”,由法商背景的万国储蓄会投资,设计者是1918年流落沪上的斯洛伐克裔匈牙利籍建筑奇才邬达克(此君1947年离沪时已为这座城市设计了上百幢单体建筑),它的63套公寓最初住户多系法侨,也有欧美其他国家的商人和白领,以及少量华人杂役仆佣。1941年所谓“归还租界”之后,华人入住率逐渐上升。抗战胜利后被“孔二小姐”买下。1949年后产权收归国有。1953年更名武康大楼。
经过世博会以来多次精心修缮,这幢阅尽百年风雨沧桑的船型大楼(包括不断提升的周边环境)焕然一新,不仅招来游人如织,万众仰望,更引发建筑家、摄影家、影视剧团队和作家的浓厚兴趣,专著专文、纪录片以及采访录(如陈丹燕、陈保平《蚌壳与珍珠》)、摄影集(如赵易宏《住在武康大楼》)先后问世,但以“诺曼底公寓”为名撰写长篇小说,高渊是第一人。
展开剩余79%高渊长篇小说《诺曼底公寓》
书名《诺曼底公寓》而非武康大楼,自然主要取材于这座大楼冠名“诺曼底公寓”的年代(1924年至1949年),但小说实际聚焦的时段更短,主要历史节点包括1932年“一·二八事变”,1937年淞沪会战(小说主要写了四行仓库八百壮士的悲壮抵抗),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悍然侵入史称“孤岛”的公共租界、英租界和法租界,直至1945年日本投降以及全面内战爆发前夕大量外侨撤离上海。
封面题辞称该书“追忆1933—1946年的上海风烟岁月”,时间坐标不错,但全书并未覆盖这一历史时段的整个上海,叙事空间限于租界(以诺曼底公寓所在的法租界为主),甚至收缩于公寓内部,再由此辐射当时上海、中国和世界的风云变幻。
作者并不想泛泛讲述三四十年代上海故事,而是集中描绘日伪胁迫之下上海租界的命运轨迹,尤其凸显以法租界为中心的一部分外国侨民的人生百态。
长篇小说《诺曼底公寓》内页
当时活跃于上海租界的这一特殊群体包括工部局、各国领馆以及从事商业、金融、保险业、艺术、医药、谍报和其他服务性行业的外侨及其家庭,他们一度自称或被称为“新上海人”——当然并非“新上海人”的全部。
其实除了原住民(比如小说中开电梯的浦东乌氏四兄妹),上海开埠以来四面八方涌入的国内外移民皆为“新上海人”,但租界外侨无疑是其中更具国际化的一群。这群人真实的上海生活体验,中国现当代文学以往并非没有触及,但大多蜻蜓点水或远距离眺望。《诺曼底公寓》是以此为故事内核的首部长篇。
然而小说基本叙述视角居然绕过所有外侨,落在公寓看门人周茂生之子周鼎身上。小说还写了依托诺曼底公寓谋生的其他几个华人厨师、司机、看门人、电梯工及其家庭的沉浮升降。这些底层华人成分庞杂,良莠不齐,跟外侨的远近亲疏也各不相同,但正是这两个迥然不同的群体构成了《诺曼底公寓》不分主次的独特人物谱系。
按照多年阅读习惯,我也曾试图在陆续登场的三十多位人物中间分出主角和配角。后来发现这种区分毫无必要。有时候,周鼎以及跟他有感情瓜葛的芬妮、阿苇似乎是主角。有时主角位置好像又该让给华美银行老板、法籍犹太人布莱特(芬妮之父),或每周固定时间去外滩国际航运公司上班的德国人菲兹曼。天赋经商才干的“阿苇妈”(布莱特家“胡大厨子”之妻)十分抢眼,而四行仓库勇士曹南乔(另一位看门人曹鲁之子)更牵动许多人的心。司机“归一”和阿玖(书中唯一成了眷属的有情人)的婚礼几乎是全书一个高潮。法国理发师芒斯、工部局乐队首席圆号意大利人马尔基尼奥的戏份也不少。他们的重要性一点不在周鼎之下。看着这些人忙来忙去,周鼎甚至“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疏离。”
本文作者郜元宝
这显然也是有意为之。《诺曼底公寓》着力描写“华洋杂处”的群像,并不严格区分人物的主次关系。正如全书结尾周鼎喃喃自语,“诺曼底公寓没有主人,我们都是过客。”
你或许可以说这是局中人物片面之词。从历史趋势来看,曹南乔、周鼎的精神成长以及最后奔赴延安,“闲棋冷子”周茂生、曹鲁的地下工作,无疑更为重要。但小说毕竟不等于历史(尽管作者在历史真实方面用功极勤),小说所要展示的是浩大历史洪流中人物群像最鲜明的生存感悟。由此观之,全书“文眼”可能不止周鼎那句独白,还应该包括工部局乐队指挥梅百器似乎不经意的一句话。梅百器参加住在公寓锐角顶端“船长室”的布莱特一家告别晚宴,只想“见识一下船长室的夕阳。”
“船长室”代表诺曼底公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又恰是这座公寓所代表的整个上海租界无法挣脱的命运符咒。布莱特之女芬妮一语道破玄机,“你说这个世界上,哪里还会有这样的房间、这样的窗户、这样的夕阳?”
《诺曼底公寓》作者高渊
确实这群“新上海人”仅仅在三四十年代上海租界获得短暂的安稳富足,仿佛自己就是上海人,甚至上海话也说得呱呱叫。但上海租界特殊时空转瞬即逝,安稳富足的另一面就是动荡丧失,就是这群侨民每一念及此情此景时都无法释怀的身份认同的危机。
意大利人梅百器说他“只有祖国没有家乡,如果说有家乡,那一定是上海”。布莱特说“我只有家乡没有祖国”。芬妮对自己的去留举棋不定。目中无人的德国老军医黑塞甚至纵身一跃,以诺曼底公寓为自己的安息之地。这群身份混乱的世界流民(“过客”)在三四十年代上海租界一度找到片刻归属感,又被历史洪流播迁至别处。他们对“船长室的夕阳”刻骨铭心的感知,或许就是这部小说赋予“诺曼底公寓”的灵魂吧?
在上海特定时期与特定地域,世界和中国曾如此真实而魔幻地水乳交融。高渊成功捕捉和精彩表现了这些富有包孕且不可复制的历史瞬间,使众多灵魂的忧乐悲喜获得艺术定型,也因此为上海现代租界史的文学书写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者:郜元宝
图片:网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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